有这样一个故事。
一朋友支教的时候是在偏远山区。每天教教孩子们粗浅的数学和英文之外,就是陪孩子玩。有时,在土墙碎窗里唱歌,讲故事;有时, 带着孩子们上山踏青, 采果子。生活清苦, 但也闲散暇意。没事时, 四处随性走走也不错。
有一次,他独自一人向山里深处走。行至正午,身疲脚乏, 口干舌燥, 带的水也喝完了。突然, 他发现不远处有一条小溪, 水逐白浪, 便急急奔了过去。也顾不得洗手, 他捧起水来就喝,溪水清洌, 顿时舒服极了。解渴后, 他整整衣衫,清清爽爽地向上寻源而去, 爬了三五十米, 却见几头黄牛站在溪水里。几缕水注从牛的腹下, 如灌而出,原来牛儿在撒尿。
有时,人真不知道什么在前面等着自己。
出国时, 我是清醒又盲目的。离开校门后, 大事还算顺当。五六年内,婚也结了,子也有了,房也分了,职也升了。可当上主治的新鲜劲一过, 我内心底处就暗生不安和烦恼。那是拿手术刀不如卖茶鸡蛋的时代, 日夜忙碌,责任重大, 囊中水洗, 真不如弃医卖药的充盈自在。再看看为了升职,为了二三十块奖金而舌剑唇枪, 明争暗斗的主任们, 乌发为此而白, 形容由此而悴, 我眼中的前方一片茫然。我选择了出国,可出国后干什么, 如何生活, 这个签证管也耸肩摊手的基本问题, 我却从来没细想,也想不清。我把所有医学书一斤斤贱卖掉, 只带着一本英汉双解字典, 一本乒乓球的旋转和一本我花了一毛九分钱从医院图书馆的处理堆里买来的小书就上了飞机。当然, 还带着那半腔勇气和一腔无知。我清晰地记得, 异乡的第一夜特别冷, 从里到外。
鬼使神差, 运气使然,去国五载后,我又回到了医界, 看起了黄头发。现在,十余年又匆匆而过,我已心平气和, 步履稳健, 很有了些中年的敦实。回头望去, 签证官的苦相, 绝念再行医的坦然和“你的破英文, 绝对考不上医生!”, 英文班里一位女同学的断言, 不仅哑然失笑。世事真是难料! 没磅过称的木柴不知道几斤几两, 没点燃的柴火更不知道能串几寸高。我觉得,是年轻人的不知天高地厚,皮实敢造, 甚至盲目冲动帮助了我,使我走到了今天, 有了这样一段曾经拥有的回忆。人入中年,脚力匮乏,如油箱亮起了黄灯, 再也不敢使尽全力地开,只好时常用小心谨慎来虚掩一下底气不足。如今的我还真少了些胆量回国大干一场,本钱不多,手上的牌没几张,贸然坐在四方城前, 瞧着同学们头上的院长、 教授、博导的紫云,我还真有点儿眼晕。捧着手上辛辛苦苦掏来的洋乌纱帽——Fellow,就是不知道放哪儿好。放在正堂, 别人的心情会不好,日后难免激流暗涌;放在偏室,自己的心情会不好,想想出国这趟金白鎏了。更不想见到的是, 一心回国淘金献爱心,到最后却变成办公室里的沙袋,帮人练拳了。
当然, 有的人年纪轻, 身体棒, 拳头硬,回国也行。我认识的最早的海龟是在我出国之前, 九十年代初,那是一些有见识有胆量心中有梦的人。出国大潮中,敢于逆流而动的, 不是俗人。有一个熟人资历平平, 为人木讷,并非投机钻营一种。海归后, 他从科主任做起,几年后变成大科主任。数年前,我回国探亲时,他已经成为那家有名大医院的正院长。教授、博导,、主委,学科带头人的名头像苍蝇一样盯着他。他却依然平易,话也不多。只在不经意间, 他说,我没有名片,名片对我没用。也有一些人干的一般, 但没见过很差的,教授、主任的位子是肯定有的, 只是第几的区别。他们都有一个共性,和那些一直留在国内的一样, 有抱怨,但幸福感很强。大家都憎恨毒牛奶和地沟油,想方设法避开农药蔬菜, 见到二手烟和飞车族就赶紧躲, 慢慢学会了绕着去达到安全美好的生活,没人傻挺着。似乎人人都很明白,环境是大家的, 生活是自己的, 日子还得自己细心经营着过。他们又都觉得自己混得不错, 有头有脸的,车子、位子、房子、票子都有了, 遇上一些灰衣土脸的洋试管工和博士们, 还大有面子,为自己早年的草莽和英明而大为自豪。更有热心人直肠直肚为假洋人们着想,混得没啥意思就回来吧! 别瞎靠着。
其实, 我们还觉得挺幸福的,至少活得心粗胆大。吃喝,有门神;住行,有关公。荷包空了, 有人拉着你的小手过河; 肚腹泻了,有人包着你的手纸药单。我们的时钟被调慢了一点儿,生活被做了减法,不大常穿防弹衣和刺猬皮,眼里也看到了红绿灯和斑马线。我们住在城市里的乡村,有亭有院, 有花有草,成了一些散人。三五知己,茶酒两杯,一片影碟,一桌麻将,我们活得简单和自然。时而, 背匐行囊,周游列国,浪迹四海,信马由缰,也尽在指掌中。
当然, 我们也有一点儿小问题。日子过的有点儿平淡,有点儿一眼望穿,今天只是一个用得有点儿旧的明天。我们还担忧,我们在这里安家,把自己不当外人,可不知道那家土箸关上门后怎么讲。我们也敏感, 对黑人的白眼和白人的黑眼敏感。却对橄榄球,摇滚乐和酒吧文化少有兴趣。我们依然很老子般沉着,很庄子般潇洒,洋人开怀大笑时,我们咧咧嘴,以示知道;洋人痛哭流涕时,我们递一块毛巾,眼皮向下垂垂,以表懂得。我们依然和中国文化纠缠不休,英文再好,也没有翻方块字过瘾。莎士比亚的栩栩如生,柏拉图的精神打坐,尼采的灵魂出壳,都不能带着我们真正淌过楚河汉界。我们离开天坛越久,就越想回琉璃厂搜寻古书。在地摊皱皱巴巴的塑料纸上,我们寻睨着精神家园。纵使仰天长啸,挥舞长鞭,怒骂孔孟,喝斥程朱,我们却发现,最后鞭子是落在我们自己的屁股上。形出壳,神固守,我们的血液从未流出过中国。
中国是一个沉重的名字,是天安门城墙上的一块砖,嵌在我们的皮肤上。她收留了我们的一双沾泥的童鞋和一对踢破的球鞋,目送我们穿上崭新的皮鞋踏上海船。她默默地等待,默默地等待30年,才盼来水流回转。我们开始归去,有人形归, 有人心归,也有人意归,想为她多多少少做点事儿。当我们站在路口静静地等着红灯绿转,在提款机前默默地排队,在灾区小学的房顶填上一块瓦,在地铁道中盲人的琴盒里放下一块铜币,我们的脚步就开始回家了。
家已是一团红尘。它读懂了我们的足印,我们却嗅不清她的气味。红尘烟尘, 雨停雨骤, 一片雾里看花。有人看到了名, 有人看到了利。有人看到了鲜花盛开,有人看到了荆棘满地。还有人看到了枯干的树皮和深山里的孩子。面朝大海,我们又一次选择徘徊。归去, 还是留下。每个人都扪心自问, 试图想透自己的回答。想起十几年前在皇后大街上, 无意中捡到的那句话: 敢搏, 才能赢; 不搏, 一定不赢。现在, 我在想,什么是赢? 赢是什么?是春花晓月,夜半读书,放迹田野,孤帆垂钓,日子宛如一盘小葱豆腐, 青青白白, 只偶然少了些许颜色和味道。还是不甘平庸, 锐意进取,呕心沥血,立志成功。虽说头将痛, 发催白, 身若虚, 但活得出人头地, 呼风唤雨。至少,也有滋有味, 色香诱人, 如一坛红烧牛肉, 只是放多了一点儿激素。
人生尽在舍取。
闲暇无事,我喜欢泛舟垂钓。十几年来,钩上物有石斑、 白鱼、 鲤鱼、盲槽等等不下数十种。国内的朋友们也钓,技术更好, 装备更先进。有用尼龙,有用碳丝,也还有用黑发丝来钓的。但有些人心性太纯, 目光太定,只钓富贵鱼,看着有点儿单一。可富贵鱼也是鱼,剥鳞去肚,清汤落火, 也是一屋新鲜鱼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