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留学生的思考:《友人书简》
中流
一个留学生的思考
——《友人书简》之一
丹阳
编者按:这篇《友人书简》是一位对祖国一往情深的中国学人,从大洋 岸投寄本刊的。信中涉及到了作者在异域生活中,对许多根本问题的观察和思考。我们很愿意把它推荐给读者,特别是年轻的读者。
(《中流》1994年第5期)
文琪:
那天接到你的电话,真是高兴,谢谢你对我生日的祝贺。那一番长谈很是解渴,我们触及到的问题是有深度的。放下电话后,却又一直想给你再写封信,有许多想法,电话上似乎总是说不清楚。今天是周六,刚好有点空,给你写上几笔。
我们这一辈留学生何去何从,在北美七八年前就是一个公开的问题。记得当时在M州领事馆工作的一位官员,利用自己的身份和便利,替女儿谋到本科生的奖学金,这位千金人学不到半年,便将留美学人划成几种:一心回国报效的,犹豫矛盾观望的,糊里糊涂无所适从的,铁定要做美国人的。当我问她是属于哪一种,答日:“当然是最后一种。”再问:“为什么呢?”她瞥了我一眼,似乎很奇怪怎么有人会提这种傻问题,再不屑回答什么,转身与别人交谈去了。这是在H大学1985年的校庆联欢会上。你们旅欧学生,也许是像你说的,情况很不相同;由于中国人在欧洲就业几乎没有可能,社会上对移民歧视极深,能够辗转来美的毕竟是少数,总之,留;学界逐渐变成移民群,你认定旅美学子中的聪明人是始作俑者。
这个说法,如果在留学生圈内看,我想大致上是不错的,但是从一个更深广的历史范畴看,情况就要复杂得多,值得细致地分析。
首先,80年代的留学界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重要部分:我们是通过考试被选拔派遣出国,以求深入西方,掌握各种有用的知识和技术,为中国的现代化开路。是中国现代史的发展巨浪,将我们推上了西方主导了一个半世纪的“世界舞台”。忽然间,我们有了一份从未体验过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独立感,也有了一份作客他乡,不必履行当地居民义务责任的特权;处在中美两不受制的社会真空地带,一方面享受着空前的“自由”,一方面滋长着寻找自己在这个大舞台上合适位置的焦灼。大多数人迈出的第一步自然是做“尖子学生”。在美国学术界怀疑地审视我们课业成绩的眼光下,我们用自己的言行证明,中国留学生是世界上聪敏、坚忍和勤奋的优秀青年人中的一部分;北美各地主要的大学中,中国研究生数量迅速增大,越来越多的美国教授尝到招收中国学生作为自己科研助手的甜头。待到《大西洋》等一类重要的杂志撰文,惊叹中国来的学生“改变了以往的评分标准”,使美国原先的尖子学生不再是尖子,留美学人可以说是初步打开了自己的局面。
同时,分化也旋即或明或暗地出现。一部分人在各自的领域中努力深入,竭尽全力探索、搜寻着对中国有用的一切知识和信息,他们的知识天地是世界的,他们的关注中心则是中国。另外一部分人则在长达六七年的研究院生活中,先是以美国电视电影排遣寂寞,逐渐视其中的人物为模仿对象;美国社会心态的三大要素:金钱、权势和肉欲,对这部分人产生了某种下意识的影响,遥远的故国是越来越遥远了。还有一部分人即是我称之为“聪明人”的,他们在赴美人学后的半年、一年内,便暗自细细地捉摸着美国就业市场的机制和行情,调整自己的学习和生活,集中全部的心思,最早地进入了移民的过程。中国对于他们只是人生路上的一块跳板,一块垫脚的砖石,一块用过之后尽快丢弃的抹布而已。
与此同时,世界史上历时四十多年的“冷战时期”被苏美两国的首领们十分慷慨地宣布结束;正在到来的新世纪则被美国一个国家的总统捏到手掌心里,笑眯眯地转上几圈,再打开,现出以美国利益为轴心的“世界新秩序”,就像法海和尚的宝器,似乎足以使一切不服管教的异族大众运交华盖。生活在这个“新秩序”轴心地带的中国留学生,坐在各自的起居室里,通过美国跨国公司资本控制的电视报刊传播媒介,随着那一幅幅、一篇篇经过精心选材、拍摄、制作、讲解的新闻画面和报道,去“目睹”、“判断”那几万里外,发生在一个又一个国家地区的大事变。不知不觉中,所有这些涵义极其复杂的事变,都化成了一个不断重复的强刺激讯号:在这乱七八糟,充满暴力和动乱的地球上,美国政府是世界上独一无二不撒谎,不营私,不捣鬼的政府,美国社会是世界上仅此一家人人平等个个快乐的天使大乐园;想要证明你自己是世界上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么?那就看你是否能够运用一切手段,挣上一张“美国人”的长期饭票了!
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留学界,在自身的和外界的各种条件交错作用下,就此卷入了一场核心是“美国至上”的飓风中。
本来,任何一个国家“至上”不“至上”,跟我并没有什么大关系;同辈中有人逐渐融人他们辗转多年的北美,我也十分理解;由于个人的能力、志趣和机遇的不同,落脚谋生之地的选择也不同,这本应是生命的一种常态。只是,不幸得很,就像纳粹日耳曼人的自视优等是建立在践踏其他种族尤其是犹太人的生命尊严之上,这份“美国至上”的激情在极大的程度上是靠“中国低残”的诅咒支撑的。正好比是没有低等人,高等人何以显示其高等,没有中国人可怜巴巴的绝望相,也就村不出拿着美国护照的春风得意了。于是,文琪,像我这样知道并且认定自己是一个中国的小百姓,就不得不对俯视着我的“高等人”去作一番审视了。
“美国人”,这称呼意味着什么呢?有位熟人曾冷笑着说这意味着“有饭吃”,那言下之意是要我别清高奥美,饭是人人要吃的!我当然不例外,我的生命中,吃饭问题向来重要,从未敢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美梦。所以,当看到这位衣冠楚楚的老同乡一边引用我们古代圣贤的格言:“民以食为天么!”一边掏出巨额美元去办移民手续,我则一面佩服他的富有,一面便忍不住奇怪这么有钱,何以在中国没饭吃?直到有一天在电视上看见美国一家大食品公司的广告,画面上是一块越来越大的上等牛排,衬着两行字幕:‘你是什么人?就看你吃的是什么样的饭!”我才悟出,那位对祖训十分忠孝的同乡,不是吃不起饭,而是看中了另一类饭了。这当然并不是说此位仁兄爱嚼牛排,他通烹调,很知道中国菜的佳美;他更通国际市场,知道用能买牛排的钱去买中国菜,其中的利润如何可观!这使我想起一位意大利女友写给我的名信片:“丹,我真的去了中国!我还去了长城!虽然只有半个月,但玩得很痛快!那儿的人没什么钱,东西也真是便宜,我的美元忽然变得那么值钱,我也成了富人了!你知道我最喜欢做的事是什么?——吃中国的美味菜肴!你知道我有什么感受?——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美国人!”
我是几年前一个夏天去欧洲时,在巴黎一位朋友家作客认识她的;朋友介绍我从美国来,这位罗马一家大商店珠宝柜台的店员小姐心下就决定把我当美国人了。她不相信能在美国就业的人竟会不想做美国人,其不相信的理由,在这张明信片的寥寥数语中显露得很清楚。她没有说错,在今天的世界上,美国是物质上最奢侈的国家,也是政治上最有势力的国家,能够挤进挥舞星条旗的美国中产阶级,便意味着在世界各民族中爬上了有钱有势的阶层。这份有钱有势的甜头,在作为美国人跑到二三等国家地区去的时候,感觉最为酣畅。简单地说,这里的一般中层公民,他们的收入允许他们时而光顾在本国的快餐类小饭馆;而同样的一笔钱在中国花,他们能够进去的就是上海和平、锦江、希尔顿,北京长城、建国、香格里拉了。美国中产阶级极热衷旅游,与这份异地所得的特殊心理满足,也许是很有关系的。 |